第八章 看盗版去-《明朝当官那些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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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嘉靖帝道“目无君上,单单一个目无君上吗?”

    “学生认为他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虽百死不能赎其罪,”陈惇斩钉截铁道“学生请陛下严刑正法,立刻诛戮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殿内的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!

    徐阶眼前一黑,差一点就要昏过去,身形摇摇欲坠。黄锦则倒吸了一口气,心道这小子当断则断撇清干系看上去很果决,但刚刚才夸完人,转头却把人贬到泥土里,这是无情无义,而且没有一点担当啊!

    只有角落里悄无声息仿佛泥塑一般的陆炳,微微抬起了一只眼,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。

    嘉靖帝似乎找回了表情控制键,也感觉心中呼出了一口气。他被这卷子激怒的时候,所有人都在为这考生求情,让嘉靖帝的火气越烧越旺,如今有个人忽然不带任何犹豫地支持他、赞同他,顿时让嘉靖帝舒服了。

    然而嘉靖帝岂是好哄的人,当即一皱眉,“你说他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义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陈惇沉声道“不忠者,用危险的言论震慑陛下,用激烈的言辞触怒陛下,陷君父于两难之地,而让天下人议论陛下的过失。不孝者,以直言取祸,只知道尽忠于皇上,却不知尽孝于父母,连累父母家人。不仁者,他要上书直言,为什么不能等到殿试以后,做了官吏再直言进谏,彼时皇上要怪罪,只怪罪他一人,如今却要把毫不知情的主考官和监考官也一同问罪;不义者,使学生这个跟他沾亲带故的人百口莫辩,也受陛下的诘责。”

    嘉靖帝被他气笑了“你以为朕听不出来,你这是变着法的给他开脱!”

    “陛下明鉴,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学生受到无妄之灾,实在是委屈死了。”陈惇是真委屈,大半夜的被人拖出去灌冷风,这一晚上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“学生更替徐阁老委屈,要是我做这个主考官,看到这卷子,恨不能将这卷子黜落到最后一名,然后让这考生夹着行囊滚蛋,怎么会留着他,触怒君上,而把自己也陷于百口莫辩的情地之中呢?”

    嘉靖帝的怒火微微降了一降,他知道徐阶肯定冤枉,因为这会试的名次是他钦定的,殿试的文章也是他要看的,但眼前这小混蛋就不一定了“你跟他沾亲带故,朝夕相处,岂会不知道他包藏祸心?!你说你不知情,怎么证明?”

    陈惇心道,朝夕相处就能了解一个人吗?他刚想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,忽然心中一动,捡起卷子道“陛下请看,这卷子中提到厘金,说是搜刮民财,盘索无度……学生就是厘金之策的首倡人,他吴启和要是真和我串通,又怎么会提这厘金之策呢?”

    嘉靖帝一时没有说话,陈惇这才咽了口唾沫,心里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陆炳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,他是看得明白的人,这小子天然一种本事,能摸得清皇帝的心思,而这种本事,对其他人来说,则需要长期的揣摩和试探。

    对皇帝心思把握最准确的是严嵩无疑了,他在很久前便把握住了这种脾气个性以及权术花招,可以窥伺皇帝的秉性和想法,从而驾驭皇帝的喜怒。

    其实他的手段说穿了很简单,就是如果他要害一个人,那他就在皇帝面前对这个人大加称颂,极为赞誉,然后在不经意间提到对方触及皇帝厌恶的事情,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足够嘉靖帝一反前态,龙颜大怒了。

    而如果他想要在皇帝面前保全一个人,就会对这个人痛加诋毁,让皇帝不自觉生出不忍之心,然后再委婉道来,说一二件悦耳的事情,就让嘉靖帝顿忘前因,不加罪责了。

    嘉靖帝就这让被严嵩窃取了威福以自专,而其他人就算知道嘉靖帝说东偏要往西的性子,却也只能顺着,而不能因势利导达到自己的目的。但现在这个办法居然被陈惇掌握了。

    你看他一开始就将吴启和骂得狗血喷头,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,请求皇帝不要犹豫,立刻杀之,反而让嘉靖帝犹豫起来,而如果他一开始极力担保,为吴启和开脱的话,只怕嘉靖气昏了头,当场就会把人咔擦了。

    而最妙的是,他历数吴启和的罪状,却又提出一个问题,那就是为什么吴启和不等到考试完成之后再上疏,偏偏要用殿试来给皇帝难堪呢?

    有了这个问题,就成功引起了皇帝的疑惑,只要皇帝一天弄不明白这个问题,那吴启和就死不了。

    良久嘉靖帝的声音又落了下来“……你们这些人,一个个看上去恭敬、顺从,实际上包藏着祸心,只有拿着刀剖开了才能分辨!”

    陈惇只好和徐阶、陆炳几个跪在地上,赌咒发誓自己绝不敢包藏祸心,而嘉靖帝就这样冷冷看着他们,一时之间不光跪着的人看不透站着的人的心思,站着的人也看不透跪着的人的心肝。

    “好,好,”嘉靖帝从心底生出一阵力不从心之感,他紧紧盯着陈惇道“那朕再问你,这个吴启和,该不该杀?”

    “该杀,一定要杀,不杀不足以惩戒这种以书生之见,非议陛下、非议朝政之人,”陈惇不假思索,当即道“一个小小的书生,进京赶考才第一次走出苏州,他知道什么国家大事?他有什么资格评议朝政?仅凭着道听途说,便狂悖犯上,这样的人如果不杀,还留着过年……噢,年已经过完了。”

    嘉靖帝哼了一声,道“留一头猪过年,还可以吃肉呢,朕留这么一个人过年,是给朕添堵呢,还是增加他的名气,让他有机会得到救援?!”

    陈惇就道“陛下圣明啊,天下人不知道前因后果,只是听说这个人因为触怒了陛下而获罪,那一定以他为忠臣,而百官也不知情由,纷纷援救,岂不是让陛下为难?”

    嘉靖帝恨声道“如果不问清楚就杀了他,那不是让天下人以他为比干,以陛下为桀纣吗?”

    陈惇要的就是这句话,当即道“他要做比干,却把陛下置于何地?”

    嘉靖帝道“他是比干之臣,朕又怎么会是桀纣之君呢?”

    完全没发现,吴启和已经由刚开始的“狂悖犯上的畜生”、“包藏祸心的小人”,变成了“比干之臣”。

    嘉靖帝对言官的攻击深有体会同时也深恶痛绝,他不肯相信真的有“出自至诚”之言,他将这些人统统归为沽名钓誉、讪君卖直,他还对这些人上书的用意表示怀疑,认为他们一定不会冒着头断血流,廷杖加身的危险,而一定是有后台,有指使。

    而即使现在陈惇自以为将所有干系都撇清楚,也将人暂时撸顺的时候,嘉靖帝忽然道“朕记得你一开始极力称赞他,说他是仁爱出自天性,忠孝发于内心,后来你改口,又说他不忠不孝……”

    陈惇直起身来,道“陛下,学生若是认为他本质是个不忠不孝的人,就不会说这么多话了。学生之所以认为他忠孝,是因为在苏州三年的时间里,见他为人正派,孝悌敬亲,每天早上必要亲自展书,为祖父诵读孝经,学生所见三年如一日,风雨不改。如果是装出来的孝顺,又怎么做得到呢?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他大奸似忠……”嘉靖帝仰头悠悠道。

    “学生更愿意相信,他本质忠孝,而之所以忽然改常,发此言论,”陈惇道“……恐怕另有原因。”

    嘉靖帝一振“你也觉得他背后有主谋?如果有人利用他的秉性,怂恿设计让他上疏,那朕可以不追究他谤讪罪过,只要抓到这个主谋就行。”

    这他么就是帝王的秉性了,遇到任何事都怀疑,就是不肯相信没有主谋和黑幕,陈惇心里摇了摇头,却道“陛下自有定见,学生……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就听嘉靖帝走下玉阶来,用一种和缓的语气道“朕曾听陆炳说,你夙性聪明,明察秋毫,善于断案,朕就把人交给你来审,你虽然跟他有亲,但朕相信你是跟朕一心的,你也不会包庇纵容的,对吗?你给朕查清楚真相,该怎么审,朕都不问,朕只要结果。”

    陈惇一口气差点没噎死,“学生没有分毫才能,实在有负陛下所托……”

    嘉靖帝却和颜悦色将他扶起来,没错,陈惇从进殿开始就跪着呢,直到现在。陈惇哪里敢将全身的重量放在嘉靖帝手上,当即连滚带爬站起来,被嘉靖帝拍了拍肩膀“朕相信你,朕亲自点出来的、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,朕怎么会不信呢?”

    陈惇茫然地望向前方,只见徐阶和黄锦都朝他点头,他的心里忽然像炸开了烟花似的,原来他殿试也是第一名,六元齐备了!

    陈惇高兴还不到一秒钟,就笑不出来了,因为嘉靖帝拿这个“六首状元”半是威胁半是利诱,非逼得他要查清这个案子。

    陈惇简直欲哭无泪,迫不得已只好领了圣命,跟着陆炳走出了这让他倍感煎熬的地方。

    两人出了宫廷,当然还是被那该死的篮子吊出去的——陆炳也没有骑马,跟陈惇坐在一辆马车里,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陈惇被他盯得头皮发麻,“大都督,你怎么这么看我?”

    “我原本以为你也就是伶俐一些,聪明一些罢了,如今看来,是我低估了你,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小奸臣呢?”

    “什么小奸臣?”陈惇被这称呼惹得炸了毛。

    “我看你转移皇上喜怒的手段,和严嵩如出一辙嘛,”陆炳道“难道你拜了他为师,不然怎么得了他的真传?”

    “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,”陈惇心有余悸道“我是瞎说八道,以求自保……结果还是没指摘出去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陆炳,“都督,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。”

    “跟我没什么事,陛下把这案子交给了你,”陆炳没事人一样,浑身透着轻快“陛下可真是信你,都没有派一个副主审来监视你。”

    陈惇若有所悟道“……就是说,我说什么,陛下会信?”

    “就说你是个小奸臣吧,”陆炳乜他道“压根没想着审问犯人。”

    陈惇哭笑不得,却道“不是的……以我对他的了解,他是真的没人指使,所以这案子根本就无从下手,陛下让我查主使,哪里来的主使哟?”

    “这话我信,”陆炳压了压帘子,眼中露出幽深的光芒“他和三杨一样,是发自真心,出于至诚,无人指使。”

    陈惇一怔“三杨?”

    “不是内阁的三杨,”陆炳道“是言官杨最、杨爵、杨继盛。”

    这三人都是因为直言触怒了皇帝,都没有好下场,受尽酷刑而死,而天下人为之悲伤叹息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汉子,但我没有办法让皇上信,”陆炳松开了帘子,语气还是那个语气,陈惇却听出了无奈和沉重来“皇上的想法根深蒂固,那就是所有批评他的人,都是沽名钓誉之徒,都有指使。如果我不能为皇上揪出‘主使’,那我这个指挥使的位置,皇上不吝惜交给别人来坐。所以我很多时候没有办法……做了违心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皇帝对他审讯不出杨继盛的口供而恚怒,陆炳即使很想保全杨继盛,但看到嘉靖帝发怒的时候,他也要屈服,任由保证能审讯出口供的严世蕃将人调走。

    陈惇叹息了一声,心中虽然渐渐有些主意,却向陆炳征求建议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什么建议,”陆炳道“这个案子不是臣子谤讪,而是士子谤讪,你要知道其中的区别。臣子谤讪,比子骂父,士子谤讪,书生之言罢了,两汉的书生经常上书,也未曾见汉皇怪罪过哪个书生,谁把这些书生的话当真呢……”

    陈惇笑道“这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,只要皇上不追究,大臣们自然会涂抹。”

    陆炳道“但这个案子不能拖,有了定论就赶快结案,拖得久了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,小案子能变成各方的角斗场……”

    陈惇看陆炳的神色,似乎深有体会。陆炳当然深有体会,李福达案(即大狱)就是这么来的,不过是斩首了一个白莲教妖人,最后牵扯不知多少朝野公卿,震动天下。

    “不要让皇上以为这是臣子在沽名钓誉,不要让臣子以为皇上这是在敲打言路,最后,千万不要耽误了殿试放榜,”陆炳道“做到一条容易,做到两条难,三条全做到了,你就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就如何?”陈惇问道。

    陆炳放声大笑“你就真是个小奸臣了!”

    跟陆炳说话让陈惇一晚上以来的郁闷舒缓了一些,两人的车马停了下来,陆炳忽然道“你怎么得罪了陈洪了?”

    陈惇道“……好像是因为孙德田和厘金财税一事,我反对太监下江南,断了他们的财路呗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可要小心了,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给你暗中使绊子是绰绰有余。”陆炳就道“本来陛下只打算问讯吴启和一个的,是陈洪把你跟吴启和扯到一起的。”

    陈惇心道你个死太监,害我不止一次了,你且走着瞧吧。

    锦衣卫的诏狱中,吴启和享受的自然是大案要案案犯的待遇,守备森严自不须提,被关在狭小黑暗的监牢里,陈惇跟陆炳说了一声,就将人卸了镣铐,带到了审讯室问话。

    被关进来不到两个时辰的吴启和仿佛已经有了长系于此的觉悟,他见到陈惇先道歉道“梦龙,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
    陈惇心中当然不爽,心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忠臣孝子了,不吭不哈搞这一出,难道不是为了扬名?难道不是为了博得一个直言谏君的美名?

    “吴启和,”陈惇冷冰冰道“我奉旨审案,你如实回答,若有半句假话,我可不认你这个表兄,”

    他知道旁边有人负责记录,随即压低声音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“……你这个专门坑弟的表兄!”

    吴启和笑了一下,坚定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柔和。

    “吴启和,”陈惇不再玩笑,沉声道“你一个书生,为什么不好好笔试答题,而要在卷子上诋毁君父?”

    “学生没有诋毁君父,”吴启和道“学生是肺腑之言。”

    “肺腑之言?”陈惇道“你什么肺腑之言,都说出来!”

    “学生耳闻目见,即成肺腑之言。”吴启和深吸一口气道“我大明百病缠身,满目疮痍,长江以南,赋税深重,倭寇流毒,百姓失所。长江以北,天灾频仍,饿殍满地,哀鸿遍野。百姓水深火热,国家积重难返,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,就应该看得见。皇上出题,论水旱地震,也是因为知道了天灾对百姓的打击是深重的,我不过是将自己看到的,告诉皇上,以启发帝王振作之心,振怠惰,励精明,而行文景之治。”

    陈惇摇头道“大明虽然有痼疾,却还不至于积重难返,况且如何振作,如何安民,是皇上和庙堂之上的相公们的责任,你一个小小的书生,知道多少国家大事?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乱语?我看你是管中窥豹,一叶障目,听信谣言,对陛下产生了误会,又把言直谏当作是美德,所以不知轻重地上书了。”

    吴启和如何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给自己开脱,心中感激,却摇摇头道“如果每一个人都这么想,那皇上就听不到直言,仍然以为自己的江山稳固,社稷无虞,大家都自欺欺人罢了。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这还是你告诉我们的话,为什么你还要问我这样的问题?难道你一路北上,没有看到流民难民声闻于野的哀嚎吗?难道你无动于衷,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吗?”

    陈惇心中很震动,却道“你上书极言时事,却把言官们置于何地?又把皇上置于何地?难道言官们没有上疏讨论过水旱灾情和政事弊端?难道皇上就是听不进任何话的桀纣之君?你在殿试上做这一份卷子,难道不是兴师动众哗众取宠,想要一鸣惊人博人眼球?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,你一个小小的书生,能救得了万民?!”

    他顿了一下,“这是皇上的原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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